Mid Station

三件小事

在广州这座城市,与春意不期而遇的副作用是挥之不去的困乏,同时也容易被卷入一阵阵回忆的狂潮……

一些断续的片段突然涌入我不甚清醒的脑袋,让我想起一个人,我爷爷。而当我想凭借这些残缺的片段顺藤摸瓜地揪出关于这个男人的成就,我吃惊地发现,在我记忆中,他竟然做过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大事,唯有三件小事,我记忆尤新。

曾经有段时间,我在附近的小学读学前班,爷爷就担当起了接我放学的任务。每当我和小伙伴们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被带到门口,我总能看到栏杆外爷爷伸得老长的脖子,手里拎着一把伞,从拥挤的人群中准备好从我背上取下书包,然后踏上回家的路。印象中爷爷很少会牵着我的手,一半是因为我的手会被他布满老茧的手硌得不舒服,另一半是因为爷爷的步速很快,反倒是我会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东张西望。

小学校对面是最受孩子欢迎的杂货店,就是卖零食玩具的那种小店铺。每次放学我的目光总是会死死地停留在那里,碰上哪天爷爷心情不错说不定就可以成功索要到一件崭新的小玩具。一天我拉着爷爷到了小店铺门口张望,孩子们都挤在了狭小的店面向老板要这样那样的小玩意,老板和老板娘应接不暇。在大家都没有留意的地方,一件小玩具掉在了地上,一个呆头呆脑的孩子趁老板不注意悄悄地伸手去捡,满心欢喜的孩子正想把玩具揣进口袋,抬头便碰上了爷爷的目光。我也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种目光,仁慈?冷峻?严厉?我印象中爷爷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,却很少说话。不走运的孩子以为少不了一顿难堪的指责,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,爷爷弯腰取走孩子手里的玩具,向老板付了钱。忙得一头是汗的老板不明就里便麻利地收过钱。此时我心里涌起一阵不忿,搞什么嘛,平时我好说歹说求半天都不给我买个玩具,这次怎么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孩子这么大方。爷爷把玩具递给面露难色的孩子,对着孩子,更像是对着我说:“想要什么让大人买,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拿。”

关于爷爷的身世,家里人也谈得不多。我长大一些才知道,爷爷很小就成了孤儿,十来岁就只身到了广州,为了谋生干尽累活脏活。有一次我好奇地问起爷爷什么时候生日,爷爷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只要活得开心,天天都过生日”。从此以后,每次我想借着过生日的幌子向爸妈要点什么礼物,总是会得到这句的万金油式的神奇回答,大人一本正经地向我复述着“活得开心,天天生日”的道理。

到了那年过年,家里人一起吃饭,伯父掐指一算,今年正好是爷爷的八十大寿,前阵子哪家哪位老人才六十大寿大摆了几十围,爷爷六十岁的时候没搞,七十岁的时候也没搞,今年要不要摆几席贺一贺呀?爷爷连连摇头,不搞不搞,没什么好贺的。再到爷爷悄无声息地去世,我们发现,当天才刚过爷爷的八十岁生日不过十几天的时间。

所以,自始至终,爷爷没有办过一次生日。

而我现在终于明白,那一句朴素的话语背后的蕴含的道理:我们过的每一天,都是上天的恩赐,我们要像过生日一样开心地面对每一个新的日子。

在爷爷最后的那些日子里,我忽然觉得爷爷老了许多。从我记事开始,我就没觉得爷爷是个老人,他总是那么硬朗,那么坚强,那么深沉。那时我才意识到,爷爷之前表现出的都是与他实际年龄不符的强壮,但这次,他真的老了。

爷爷以往若有所思的眼神变得呆滞了,那种空洞的呆滞。就连简单的一件事都要中途停顿几次才能断续地表达出来;也常常一个人坐着,只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。就连我放学碰到他,迎面朝他打招呼,他都要花一阵子才能反应过来,接着眼神中浮现一丝细微的喜悦,随后便再次变得呆滞,那种空洞,仿佛吞没了他的整个世界。

一个周末在家,我接到了爷爷的电话,说有点事要我过去一趟。我停下手头的作业,踢上拖鞋就前往仅仅一条街之遥的旧屋。刚进门爷爷就站起身,招手让我过去,另一只手从口袋中掏出一沓钞票,硬塞到我手里,一边说,最近补习要花不少钱吧,在学校记得吃得好一点,把钱放好赶紧回去复习功课。我当然知道这是爷爷刚领的退休金,爷爷奶奶每顿饭永远只是简简单单的两道菜,一碟肉,一碟菜,这餐吃不完还会留到下一顿,省下的钱大概都像这样分给了我们几个孙子了。

我假装收下钱,说,钱的方面哪用你们老人家操心,老爸每个礼拜都给足钱我。当然钱也不会白花,我很用功再有几个月我毕业一定会考上好大学的,你应该拿多点钱去买多点好吃的,要不早上多去喝喝茶享受享受。说着就把钱悄悄地放到桌子上,转身就走。起初爷爷还没发现我的诡计,但我刚关上门便听到爷爷的怒吼,紧接着边举着钱冲了出来,我随即加快了步伐,希望他知难而退。谁知道他一路小跑追出了半条巷子,我担心他摔倒只好回过头。爷爷满脸怒容,像是我刚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,嘴巴半开不自觉地颤抖着,说,混小子,给你钱就要拿。我正等着他说下半句,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,只是把钱卷好塞进我的口袋。

这次,他没有说话,只是用行动告诉我:对爱的人,永远都要固执一点